“南国诗人”梁宗岱为什么抛弃发妻娶甘少苏?
【1】
梁宗岱和甘少苏的相识相恋,貌似一个传奇,也确实总被传说成一个传奇。当时梁宗岱是复旦大学名教授,甘少苏是个下层伶人,家境贫困,12岁就在戏班里做学徒,15岁被戏班里的一个叫黄家保的丑生强占为妻,23岁时甘少苏与他离婚,这时甘少苏已经有点名气了,做上了“正花”,但灾难仍然不断,她不久又被广西玉林专署上尉军需钟树辉霸占为妻。钟树辉原有一妻一妾住在梧州乡下,得知此事,二人便从乡下赶来,把甘少苏当奴婢使唤、打骂。钟树辉本人对甘也极尽虐待。甘少苏为躲避他们的折磨,只好重返舞台,辗转各地。
甘少苏与梁宗岱相遇,便在百色的铜雀台戏班,甘少苏的歌声让梁宗岱大为意外,需知在此之前他是被强行拉来听戏的,他压根不相信这小地方有什么好演出。回去后提笔写下一首七绝:妙语清音句句圆,谁言粤剧不堪传?歌喉若把灵禽比,半是黄鹂半杜鹃。
第二晚梁宗岱又去,这晚演的是一出苦情戏,甘少苏的表演更加出色,在别人的戏里流自己的泪,这一夜梁宗岱又写了一首七绝:商音怨乱最传神,戏越苦时情越真。唱到红罗凄绝处,苏娘错认是前身。
如果把他俩的故事称为传奇的话,这两首七绝就是发端,接下来的情节是,梁宗岱主动到后台找甘少苏,邀请她第二天聊天。甘少苏依约而往,细述身世,泣不成声。梁宗岱呢?据甘少苏回忆,他当时听得“眼眶里蓄满泪水,偶尔摘下眼镜来擦一擦,一句话也没说”。
梁宗岱多以“南国诗人”之名而被后人所知,他的性情里,有诗人的多情、天真和热烈。例子很多,最有趣的是前全国法国文学研究会会长罗大冈的回忆,说他曾在卞之琳的介绍下去拜访梁宗岱,当时梁还住在胡适家中一个偏院里。罗大冈紧张而局促,正襟危坐打算聆听教言,梁宗岱一开口却是:“你们中法大学的女生谁最漂亮?”
梁宗岱在教坛上总对一些学生比较偏好,他相信天才,憎恶平庸,对平庸的学生缺乏耐心,对有天分的学生则百般热情。比如他对女学生卢岚的偏爱,毫不掩饰,又是送字典又是开小灶,乃至于被误传为绯闻,卢岚本人却清楚地知道:“他的作家兼诗人的气质表露无遗”。卢岚的先生、同是梁宗岱学生的侠也曾写道:“他钟爱出色的学生,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。”
热情过度,放浪形骸,毫无羁索,自然梁宗岱一生与绯闻二字分不清干系,但是清者自清。梁宗岱不太在乎别人的误解。所以,梁宗岱对甘少苏最初的兴趣,很可能确实只是他一贯的对“人”的兴趣,他自己说:“我尤其奇怪的是她演悲剧的逼真,从对艺术的兴趣便想进一步了解她的生活,原来她的处境就是人间地狱!”“我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,决心要改善她的境遇”——惜才兼之同情,再加热切的天性和不顾人言的天真,梁宗岱每天都来看甘少苏演戏,甘少苏每唱错一句台词,做错一个动作,他都会向她提出来。而他自己写的诗歌,也都要拿给甘少苏看看,读给她听。
【3】
我忘记交代梁宗岱的身份了。他与甘少苏认识的这一年,1941年,他与沉樱结婚已经7年。他当时是复旦大学外国文学系名教授兼主任,著名学者。可以想见甘少苏得到梁宗岱的关心会有多么受宠若惊,又可以想象甘少苏会多么珍惜这份情谊。她偷偷地去拜观音求签,竟求得一个好签,说她的好姻缘到了。
这条上签给了这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极大的力量,她正式向钟树辉提出离婚。钟树辉不肯离婚,她说她愿借钱给钟树辉做生意,首先借了四千,被钟赌光。钟又说,如果再付三万,则可了断关系。梁宗岱又拿出三万,还说:也好,三万能买下你的独立自由,也值得。这个数额,在当时可购黄金十两。
除了倾囊相助,梁宗岱还亲自跑去跟钟树辉交涉,结果被十几个流氓毒打,幸亏梁宗岱自幼习拳,稍能抵挡,加之甘少苏的妹妹冲出去报警,这才免于毒手。英雄救美,自古皆然,但梁宗岱闹出的动静未免大了点,成为百色地区最大的娱乐新闻,《广西日报》的大字标题是:梁宗岱教授为一个女伶大演全武行。
事至如此,梁宗岱其实还是没想到要与甘少苏真正恋爱、结合。一个天真热情的人往往是感情先行,漫无目的的,事件的结果往往不在他的设计之中。
在甘少苏自己的回忆手稿中,她复述自己当时是这样向梁宗岱剖明心迹的:“弄到今天,社会上传得不堪入耳……我的意思是将错就错,我亦不想再过舞台生活,请你为人为到底,送佛送到西……”在甘少苏的手稿中,当时的梁宗岱“进退两难”地说:“本来是全心为了你的艺术前途,谁料今天弄到如此地步,我已有老婆,沉樱一定不容许我的,但是到现在亦只好这样了。”
【4】
梁宗岱与甘少苏的婚姻一直持续到老,这可以把它解读成那场英雄救美的传奇完美的收梢,一个佳话。但如果从沉樱的立场来看,梁宗岱扮演的角色,似乎是不那么光彩的负心郎。沉樱的粉丝们,必会百思不得其解,梁宗岱为何会弃沉樱而取甘少苏呢?
沉樱是个女作家,与梁宗岱很匹配,两人又都从事翻译,共同语言很多,林海音说,“他们是彼此倾慕对方的才华而结合的”,甘少苏则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。若说容貌,甘少苏也不见得比沉樱美丽,若说灵魂,谁又能说沉樱灵魂不美?
看起来梁宗岱教授抛弃才女老婆另娶一戏子为妻,确实有点有违身份。但梁宗岱性情活泼,脑子里没有藩篱,他不会以人们的想象、世俗的常规来设定他的感情,甚至可以这么说,他也不以为一个文化人就比一个唱戏的优越多少。在他晚年的时候,他把全部的精力用于研制中药,不再著书立说,这不单单是政治环境造成的,也许也是他的价值观的体现:他不认为写作就比制药更有价值。
梁宗岱的晚年,是在笔者的工作单位度过的,有一些年长的老同事,见过晚年的梁宗岱和甘少苏,无不赞叹甘少苏对梁宗岱的照顾和爱护。人们都知道沉樱是梁宗岱在写作学术上的知音和同行,而甘少苏,也是梁宗岱的知音和同行,在梁宗岱制药的事业上,她付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心血。
为了制药梁宗岱每月的家用不超出100元,大热天躲在不到10平方米的小北屋熬制,同时开三个炉子,又买不起风扇……最可怜的是经过40年努力,制药事业仍然未果,但甘少苏在梁宗岱死后仍然不愿放弃,四方奔走推广,就为梁宗岱自己常常说:“我制药的影响,将来会比文学影响大。”梁宗岱的得意门生卢岚曾说:“宗岱师需要的究竟是一个携手共进的人呢,还是一个在旁边为他鼓掌喝彩的人?”甘少苏就是鼓掌喝彩的那个。而沉樱则自称是一个“不驯服的太太”。
【5】
沉樱和梁宗岱在一起时争吵不断,沉樱看不惯他爱吹牛,受不了他的控制,但她的几个孩子全知道,母亲对父亲是“又爱又恨”,两人一旦分开,沉樱对梁宗岱的感情则不加掩饰。
沉樱搬离梁家之后,一直没有正式与梁宗岱办理离婚手续,名义上仍是梁太太,据沉樱好友琦君回忆,沉樱晚年被梁宗岱的学生称为“师母”,她微微笑一下,双颊微红,笑里充满回忆的甜蜜。
称沉樱为师母的学生唐基,还跟沉樱回忆梁宗岱师当年的“名士风采”:他时常穿着英国式西装短裤和长及膝头的白袜,潇洒地漫步走进课堂,他饲养了一只山羊,像狗似的,温驯地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,直跟他到课堂,才转身回去。沉樱听得入神了,笑眯眯地说:“他就是那德性。”
“他就是那德性”,想象那语气,嗔怪中有甜蜜,而此时的柔情,已被岁月过滤,一个近晚景的老太太回忆青春的爱恋,那个孩子气的男人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作用下,人生若只如初见。
沉樱在晚年与梁宗岱有一些通信,字里行间都是情意。
有一封说她从美国来北京开会,听闻宗岱身体不好,“本来以为你比我壮,想不到都入老境”,“可惜你不能来此同游,望多保重,还能再见”。还有一封说“应该趁这可以通信的机会再给你写写信。在这老友无关的晚年,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。”沉樱接着说,“在夫妻关系上,我们是怨偶,而在文学方面,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,至今在读与写两方面的趣味还是不脱你当年的藩篱”,“我的几本译书真想请你过过目,但不知能不能寄,望来信告知。”
沉樱对梁宗岱的情感一言难尽,梁宗岱对沉樱又何尝不是,梁宗岱一向不谈家事,晚年频向同事提及几个儿女,他的小儿子思明,是在他与沉樱分居之后生下的,他很想见之一面,但得到的答复是:“父亲当年那样对待母亲,我不想见他。”梁宗岱只能抱憾终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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